中標企業頻頻棄標 大型醫療設備采購有何難言之隱？

每經記者｜林姿辰 金喆    每經編輯｜張益銘    

好不容易才中標的項目，企業為何選擇棄標？

今年5月，安徽省衛健委公示一則核磁共振成像系統（MR）采購公告，此后3個月7次修改招標文件，終于敲定中標結果后，中標企業卻又主動棄標。這一連串看似反常的操作，揭開了醫療設備采購領域的難言之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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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業為何會放過已經到手的項目？近日，《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圍繞此次招標項目展開調查，獨家采訪招標項目負責人、頭部廠商員工及相關方，發現在醫療設備領域，此類棄標案例逐年增加，比起中標數月后棄標，更常見的情形是“閃電式”棄標，這背后交織著低價惡意競爭、傾向性招標、職業“質疑”頻發等多重矛盾。

今年已有至少5家中標企業主動棄標

“這個價格是比較高的，棄標就比較怪異了。”一家頭部廠商的市場推廣人員劉帥（化名）看到萬東醫療中標的原始公告后，感到非常驚訝。

根據安徽省招標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招標集團）8月20日發布的中標結果，萬東醫療以400萬元的價格，中標了一套1.5T（高配）的核磁共振成像系統。實際上，這一安徽省縣域醫共體（醫療共同體）MR采購項目的招標過程可謂“一波三折”。今年5月首次公開招標，隨后3個月里，招標集團連續7次修改采購文件，直到8月下旬才敲定中標結果。

而從中標價格來看，最近兩年，安徽、福建、江蘇、江西等8省（市）落地的1.5T核磁共振成像系統集采，中標價普遍較歷史價下降40%~60%。

為何這一項目頻繁更改招標文件？萬東醫療又為何棄標？

11月27日，記者撥通該招標項目公開聯系人馬軍（化名）電話，作為招標代理機構的工作人員，對方表示并不知曉萬東醫療棄標的具體原因，但表示，主動棄標通常是企業綜合自身情況考量后作出的決定。按常規流程，企業向安徽省衛健委及醫院方提出棄標申請時，相關方會明確告知其棄標可能產生的后續影響，企業對此應有充分預判。

截至目前，記者沒有得到采購人——安徽省衛健委方面對采訪郵件的回復，也沒有找到萬東醫療對本次棄標的公開說明。11月27日，《每日經濟新聞》記者撥打萬東醫療董秘公開電話，對方表示需聯系公司品牌部；11月28日，萬東醫療品牌部表示不了解這個情況。

據記者不完全統計，這是今年第5個醫療設備廠商棄標案例。10月17日，GE醫療（美國通用電氣醫療）中標了四川省馬爾康市人民醫院一臺3T核磁，3天后醫院發布通知，稱中標商主動棄標。

與萬東醫療此次棄標一樣，GE醫療也沒有公開主動棄標的原因。11月28日，記者聯系GE醫療方面，對方表示公司層面不進行回復。

主動棄標的影響不小，動機卻也不少

馬軍和劉帥都感覺，這幾年，器械公司棄標的情況好像比之前更多了。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了解到，企業主動棄標的影響并不小，不僅會被罰款、列入不良行為記錄名單，還可能在一定時間內被禁止參加政府采購活動。醫療器械的采購通常都要經過政府采購這一渠道，為何企業要冒這么大的風險？

馬軍向記者透露，平時其遇到企業主動棄標，常見原因包括投標前對自身產能預估不足，或是中標后核算，發現實際利潤與預期差距較大。現在政府采購多采用低價優先法，不少企業為了拿標會刻意壓低報價沖標。可真中了標才發現，這樣的低價根本支撐不了項目運營，最后寧愿放棄。

低價棄標不難理解，高價棄標又是為何？“假設醫院下半年要有審計，而且現在都說要‘倒查’，那高價中標的項目就會有風險，可能導致（醫院勸說）企業主動棄標，但這種（高價棄標的）可能性，比起低價棄標肯定低得多。”劉帥分析稱，如果醫院方面覺得企業的最終中標價過高，也有可能與中標企業溝通“授意”棄標。

而在劉帥看來，企業之所以低價中標后棄標，還有一種可能：故意拖慢招標進度，讓競爭對手無法按期出貨。為了說明醫療器械領域的競爭激烈度，他提供了發生在IVD（體外診斷）行業的“1分錢中標”案例，即2025年漳州市衛健委在采購醫療設備時，多個高價設備項目連續出現中標金額僅為0.01元的情況，而采購方最初的預算高達70萬元。

記者注意到，2024年3月以來，在醫療設備更新政策的推動下，全國多地以集中采購的形式進行招標。由于大型醫療設備的使用周期往往長達6~7年，醫療設備廠商在這塊必爭之地上展開了激烈的價格廝殺，甚至開始挑戰價格“底線”。

今年6月寧夏衛健委總預算1.4億元的125臺超聲集采中，兩家頭部公司總計中標金額約1612萬元，僅相當于預算價的12%。有超聲設備單價僅4.2萬元，被業內稱作“白菜價”。

今年上半年，數字X線（DR）在新疆、寧夏等地的集采中單價從百萬元降至20萬元、1.5T核磁共振成像系統從400萬元跌至200萬元，PET/CT（正電子發射斷層顯像-計算機斷層掃描）設備從曾經的兩三千萬元降至1000萬元以下……

同行投訴增多，中標公示后出現廢標

除了中標價“跳水”、棄標案例頻發，同行間的投訴也在這種內卷氛圍下不斷升級。

據《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不完全統計，目前遼寧、河北、黑龍江、海南等多地的醫療設備集采項目在公布招標結果后，均出現因企業投訴而廢標的情況。

今年6月3日，黑龍江省衛健委縣域醫共體設備更新項目進行第一次結果公示，安科公司中標；6月18日，經過技術面投訴，第二順位的賽諾威盛補位。誰料到了10月29日，項目突然被宣布廢標——根據黑財采投處〔2025〕132號，本項目投訴成立，中標結果無效，重新開展采購活動。

而上文提到的萬東醫療棄標項目，招標文件也經過了7次修改。12月1日，記者撥打臨泉縣中醫院設備科電話，希望了解招標文件修改原因，以及中標公司棄標原因，對方表示需要咨詢主管部門（衛健委方面）；隨后，記者又撥打其他幾家單位電話以及安徽省衛健委電話，均未獲增量信息。

馬軍提醒記者，要具體看下更正的內容，大部分應該是因為被質疑，對參數部分修改后發的更正；劉帥則看出對參數部分的修改在逐漸放寬。他向記者透露，隨著投標競爭愈發激烈，當前行業內存在一類頻繁質疑投訴招標項目的公司，他們會緊盯招標文件或中標結果中的不合理之處，先向招標公司發起質疑，后續可能將質疑對象延伸至當地財政局。

比如，在今年7月7日浙江省衛健委64排CT（計算機斷層掃描）集采項目中，聯影醫療旗下浙江林下貿易有限公司一舉拿下3個標包，但中標結果公布后不久，標項4的采購文件和中標結果遭到浙江民發機電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浙江民發機電）質疑；10月14日，浙江省衛健委宣布標項4中標結果無效，責令重新開展采購。

12月1日，浙江民發機電方面的負責人告訴記者，基于公司參加的醫療設備采購項目，技術參數設置不合理、存在傾向性的問題較普遍，近年來，公司對這些問題提起了較多的質疑投訴。醫療器械領域還有其他一些典型的招投標亂象，比如主觀評審項比例高；專家抽取不規范或粗心大意，部分專家不具備某些項目的專業資質；部分財政部門處理投訴時重點在招投標程序上是否合法合規，而未在技術參數設置上進行實質性的調查，經常僅根據采購人提供的材料進行判定；圍標串標較為普遍等。

廠商倒苦水：政策是好的，但也有陣痛期

目前，以醫療機構為主體的招標采購，是醫療設備最常見且透明度最高的采購方式。無論從上市公司的財務數據，還是從集采中標的結果看，新一輪的醫療設備更新政策在擠掉價格水分、國產醫療設備廠商“以價換量”方面的目的也基本達到了。

有上市公司高管對《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表示，過去醫療設備的采購呈現“小批量、分散采購”的特點，并且以代理商、經銷商為主導，渠道費用很高。現在省級統籌與縣域醫共體實施的規模化集采顯著降低了傳統渠道成本，技術領先的企業將在集采中占據主動。雖然集采對產品價格會有一些影響，但國產廠商可以提高市場份額，通過這種方式進入更多醫院對廠商很關鍵。

不過，近兩年來，頭部醫療設備企業營收、凈利潤告別高增長，出現不同幅度下滑。另一家醫療設備上市公司人士也坦言，這幾年是行業的“陣痛期”，目前的價格戰，也與當下清庫存的現實局面有關，“全行業都是處在一個庫存比較高的狀態，預計到2026年左右才能夠把庫存降到兩三年前的正常狀態，它不是一個短期就能夠完成的動作，而且還在動態變化——老庫存要優先消掉，新的庫存也要進去”。

“看到這個行業現狀，我們也有點無奈。”劉帥告訴記者，現在行業里的各方都很難：衛健委要保合規和公信力；醫院想用好產品、好配置；廠家希望真正能一分錢一分貨，而不是一個好產品賣了“白菜價”。

針對當下存在的問題，監管也在行動。10月9日，國家發改委、市場監管總局聯合發布了《關于治理價格無序競爭維護良好市場價格秩序的公告》，對低于成本異常低價競爭“亮劍”；10月28日，財政部研究起草了《關于推動解決政府采購異常低價問題的通知（征求意見稿）》，向社會公開征求意見。

“如果醫療設備集采能夠依法依規、公平競爭，一定是利于行業長遠發展的。每個行業都有自身的發展規律，優勝劣汰也是正常的。我覺得如果能夠嚴格按照國內的法律體系公平競爭，各部門各司其職，醫療設備產業一定會健康發展。”浙江民發機電負責人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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