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本、洗稿……劇本殺火熱背后的版權之痛：盜版正版同天發售；盜版者嘲笑作者收入沒他高

每經記者 孫嘉夏    每經實習記者 程雅    每經編輯 陳俊杰    

胖丁是一位傳統文學作者，同時也是寒爐文化總監制、劇堆創始人。2020年，他帶著新發行的劇本《少兒不宜》在重慶參加一場展會，但始料未及的是，展會結束后一周，胖丁就在不少電商平臺、二手平臺上發現了自己的同款劇本。

作為時下頗受年輕人喜愛的休閑娛樂方式之一，區別于其他游戲，玩家在玩過某個劇本后，就會了解整個劇本的劇情、人物故事、事件真相，基本不會就同一個劇本進行二次消費。因此，對于劇本殺店主而言，不斷引進新的、有意思的劇本顯得尤為重要。

但也就在這一“引進”過程中，有的店家為了拿到“獨家本”，有的店家為了減少成本，有“需求”有“供給”，盜版現象也隨之出現，且難以追根溯源。

胖丁的遭遇并非個例，中國文化管理協會劇本推理工作委員會會長高姍姍告訴《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劇本殺的盜版現象主要集中在桌面劇本（多為紙質劇本、固定場景——記者注），實體劇本（多為獨有場景，實景搜證——記者注）由于其定制化因素，并不會涉及到公開發行。且由于劇本殺市場的發展速度遠超預期，相關的資質以及審核情況也相對滯后。

 

層出不窮：盜版銷售途徑多樣化

在發現劇本被盜版后，胖丁能采取的措施十分有限。他在電商平臺上投訴，投訴完成后，客服告訴胖丁已經介入調查，對該產品下架，但后續并沒有進一步的處罰。

在胖丁看來，盒裝本被盜的幾率基本是100%，且對方售賣盜版作品的成本極低，只需要重新開一家店鋪就行，在微信上售賣的也可以注銷賬號，回頭換個身份，又能卷土重來。

劇本殺的經營鏈條可以分為三個環節，作者、發行以及店家。作者進行劇本的創作，完成劇本之后，會尋找合適的發行。發行進行劇本的印刷、美工、包裝等工作，接著將劇本售賣給店家。店家則會線上找發行購買，或參加發行舉辦的展會，在展會中進行劇本殺體驗，選擇心儀的劇本購買。并且，這三種身份可以重疊，同一個人可以既是作者又是發行和店家。

化境就是劇本殺的店家兼發行，他告訴《每日經濟新聞》記者，早在2017年，他就已經碰到過盜版劇本。

劇本殺行業起步之初，由國外以《死穿白》劇本為代表的“謀殺之謎”游戲進入國內市場，掀起一陣熱潮。國內桌游店鋪為了迎合市場需求，積極在各大平臺上尋找劇本，但最初的劇本往往都是電子版。商家會根據電子版內容自行打印，或直接購買他人打印好的劇本。化境認為，此時的劇本殺尚沒有正版與盜版之分。

一個行業的蓬勃發展必然會造成良莠不齊的局面，但也會逐步趨于規范。

化境介紹，此后劇本殺行業內一些頭部玩家，開始購買劇本版權，此時，打印版的劇本就成為了盜版劇本。發展到現在，化境遇到盜版劇本的途徑分為三種：一是平臺上的推薦；二是對方會主動發送手機短信；三是對方直接通過微信添加好友進行售賣。

劇本殺的劇本根據購買權限可以分為三類，盒裝本、城限本以及獨家本，發行和作者會根據所持有的劇本的體量來決定發行的劇本是哪一種。盒裝本每一位店家都有權購買，但城限本和獨家本卻不同，購買的人數會有限制。發行的城限本一個城市會賣給三家店鋪，獨家本一個城市則只會賣給一家店鋪。

而一旦聯系上店家，盜版販賣者一般會直接表明自己是做1：1復刻的，市面上的盒裝本以及部分城限本都能做。

 

真偽難辨：盜版作品或更優質

當盜版作品進行了1：1復刻，并且紙張用得更優質，你是否還能分辨出它是盜版呢？

化境稱，確實也有店主不知道自己購買的劇本是盜版的情況，這正是因為盜版與正版過于相似。

店主購買盜版劇本往往出于兩個目的，其一是為了有效降低成本，從而盈利更多；其二則是為了獲取有購買權限的本。并且，對于玩家而言，盜版劇本并不會影響游戲體驗。

當然，另一方面，店主購買城限本或獨家本的盜版，往往風險更高，這是因為發行售賣城限本或者獨家本時，會與買方簽訂合同。“城限本他們都有貨，都能做，看起來有的甚至比正版的材質還要好。”化境說。

紙牌屋沉浸式劇本館的負責人盧曉琦也碰見過復刻找上門的情況，和化境相同，他也不知道對方是如何獲取到自己的聯系方式的。盧曉琦表示，對方加了自己之后會表明身份，并發送加盟表之類的東西。

微信聊天記錄截圖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記者以買家身份聯系上了一位劇本殺1：1復刻的賣家，對方介紹，其用的是價值“千萬級的印刷機”，質量與原版一模一樣，紙質克重比原版更高、更耐用，找的工廠合作，并非自己印刷。

之后，他向記者提供了售賣的劇本名單，名單中共有108本劇本，不乏市面上的熱門本《古木吟》等，價格從91元至440元不等，其中價格較高的基本都是城限本。同時，該賣家表示，目前已購的店家均未被發現所用劇本為盜版劇本，并向記者提供了產品照片。

 

已售待發的劇本 圖片來源：1:1復刻售賣者提供

胖丁則介紹，現在的劇本印刷，材質差的只需幾十元就能完成，特別好的，成本也不會超過600元，正版與盜版產品從外觀和內容來看差異不大。因此對于發行來說，最大的成本就在于購買劇本的版權費用。

他進一步表示，很多發行沒有自己的印刷廠，是自行尋找印刷廠印刷的，但絕大部分的盜版廠商自己就開印刷廠，因此，會出現盜版作品質量比正版作品更好的情況，有些盜版店鋪甚至開起了連鎖店。

面對購買盜版劇本的店家，化境直言沒有辦法，“只能說你可能心里有數，但是你也沒有什么證據。”劇本殺店主間往往會組建微信群，群里會有一些正版店主舉報盜版店主。

化境就曾直接找過購買盜版劇本的店主，但收效甚微，對方要么并不理會，要么會拍攝一段視頻證明自己買的是正版。但是，通過視頻往往難以區分正版和盜版，且1：1復刻的高相似度也為盜版劇本的分辨加大了難度，因此結果往往是不了了之。

防不勝防：劇本流出難以杜絕

胖丁介紹，劇本被流出的形式非常多。一種是實體劇本被掃描或者手打出劇本內容，接著找到印刷廠印刷，進而售賣。但也有不找印刷廠，直接售賣電子檔的，3元或者5元，就賣出一份劇本。

購買電子檔劇本的人很多，有些是玩家個人購買后打印出來自己找伙伴進行游戲。但也有店主購買電子檔劇本打印出來后，告訴店內玩家，該劇本為本店內測本，是自己旗下作者剛完成的作品，而玩家往往并不知情。

另一種劇本流出的形式在印刷廠，當發行將劇本送往工廠印刷后，工廠得到的往往是源文件，內部可能會有人竊取劇本內容和樣版，接著進行信息販賣。甚至，對方可以做一個同樣的版本，由于沒有作者版權的購買成本以及設計成本，可能會出現比原版更精美、價格更低的情況。

胖丁進一步介紹，還有一種盜版現象與玩家有關。有一些人不會進行劇本的售賣，而是將劇本的復盤內容或者攻略在網上售賣，有一些玩家為了滿足在推理過程中的優越感和虛榮心，就會提前購買這些攻略，這類玩家也被稱為“天眼玩家”。一些比較出名的推理劇本，復盤內容的銷量比劇本本身的銷量還要高。胖丁稱，“之前網上有人遇到過一個賣復盤的，他跟復盤的據理力爭，然后復盤的回了一句：我每個月賣復盤能賣4萬多，你們作者有這么高收入嗎？”

此外，還存在一種盜版現象，就是“洗稿”。當作者將作品投遞給發行后，對方經過審核和測試，可能覺得劇本不合格或與其即將發行的劇本存在沖突，就會退稿給作者。但是，有些發行可能會偷偷將其中一些段落、觀點或手法抄下來。

胖丁表示，市面上有些盜版的作品甚至比原創銷量還要高，因為，這些發行往往會在抄襲的基礎上進行再次創作和加工，由于抄襲的是很成熟的作品，因此劇本的游戲體驗感、流行度、質量可能會遠高于原版作品。

不僅如此，一些發行出于盈利的目的，也會發行抄襲的劇本。還有一些發行，即使知道劇本出現了抄襲現象，也會稱是“撞梗”。“但實際上，很多作者以他的知名度和閱歷是不可能出現撞梗的。”胖丁道。

玩家或許不會在意劇本的發行是誰，只會在意劇本是否好玩。但有的店主在面對知名劇本龐大的市場需求時，即使知道該劇本存在抄襲現象，也不會不買。

還有一些盜版現象的源頭則在于作者，有些作者為了賺取多筆版權費，會一稿多投。

此外，胖丁介紹，還存在一種新的盜版現象，就是IP劇本，即以熱門電視劇、小說為背景進行創作的劇本。其中，一些IP劇本經過授權，但也有一些并未經過授權，只是與原作品取了相同的名字，但內容往往毫不相干，強行蹭熱度，進而吸引原著粉或劇粉玩家，這種情況也難以維權。不僅如此，還存在將“耽美”小說里其中一名主角改成女性，內容照搬進而創作成劇本的現象，這種情況作者同樣難以維權。

胖丁接著表示，還存在兩種劇本盜版流出現象。一種是在展會上，店主在進行劇本測試時，會偷偷跑到廁所將內容拍下來，主持稿的部分則通過錄音形式記錄。此外，展會上，還有一些發行會帶著電子檔作品到附近打印店打印，通過U盤或微信傳輸，完成后刪掉桌面文件，但這些資料很容易被找回。

“盜版廠商如果盯上了一個本，那么這個本一周內必出現盜版。之前甚至有一個發行，他發行的本與盜版同一天發售。盜版廠商說的是我們跟正版同步發售，他上午發，我們下午。”胖丁說。

 

絞盡腦汁：盜版防范手段齊出

被問及對發行的劇本是否做了防偽時，化境解釋，防偽能做，但是用處不大，并且增加了成本。因為盒裝本是可以私下進行交易的，后續轉賣情況不得而知，抓不到源頭。另外，大家往往精力有限，就算明知對方使用盜版劇本，也毫無辦法。

化境對目前手頭發行的兩本劇本《晝盡夜陽時》和《還生》的情況也不樂觀，“估計也快了，我覺得兩個都會被盜版，因為發的都是盒裝本。”

但化境也不是什么都沒有做，對于發行的劇本，其在當地的版權局申請了版權。

但胖丁對記者表示，這涉及到對劇本定性的問題。如果劇本被劃分為文字作品，那么作者就有著作權，不需要另外進行申請。但如果被界定為玩具、棋牌或者是商品，那它就沒有版權，因為這只是一種玩法。最后一種情況，劇本殺也可能被認為是一種服務性項目。因此，對于劇本的版權問題就難以界定。

而目前劇本殺發行注冊的版權一般都是著作權或改編權，但如果劇本殺作為商品屬性的產品，申請商標和識別碼以及工商管理方面的一些審核，很多發行是沒有做的。并且，文字版權的申請又分為兩種，一種是作品登記，只登記該作品由作者創作，但不會對內容進行審核；另一種則需要對所有內容進行審核，再進行出版，屬于出版流程，周期會很長，至少需要十個月，很多發行不會耗費這么長的時間去做這件事。

紙牌屋沉浸式劇本館的負責人盧曉琦則表示，有時發現盜版現象，可以找該劇本的發行去解決，一般情況下，發行都會進行處理，以保護購買正版劇本店主的合法權益。但他也直言，盜版現象無法杜絕，有些人可能會告訴你已經進行了銷毀，但私下仍然在偷偷開，無法查到。

化境的劇本《晝盡夜陽時》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另一方面，即使進行了商標注冊，盜版的售賣者往往通過一個微信號、賬號或是電商店鋪，難以溯源，沒有實體的法定代表人能夠被追責。胖丁介紹，有些盜版店家被抓住了，也會說自己是從隔壁城市借來的本，不知道是盜版本從而“扯皮”。并且有些店主認為，借本屬于私下交情，發行無權過問。還會有一些連鎖劇本殺店鋪，購買城限本或獨家本后，會在彼此之間借用。

胖丁提到，為了防止洗稿，會有作者出于謹慎性原則主動要求與發行簽訂保密協議，但出于便利性，很多發行是不會簽的。不過，也會有發行主動和作者簽訂保密協議，但協議內容往往是若不采納該劇本，就會對劇本進行銷毀，但該劇本的手法或情節其實仍然記得。

此外，胖丁表示，正版和盜版在售后方面也存在差異，正版劇本的售后服務、售后音頻或售后文檔是不對外公布的，唯有購買了正版劇本的店家才能找發行提供。

發行也會對售出的劇本的開本形式進行防偽，例如主持人手冊等，給不同的店家發布具備專屬、有條碼、水印的手冊。其次，部分劇本對DM(主持人)有很高的要求，需要有對劇本的演繹，這類劇本的發行會對購買店主的DM進行專門的培訓，盜版廠商對這類劇本就會有一個篩選機制，大多情況下就只會盜版熱門的劇本，冷門的劇本也難以售賣。

中國文化管理協會劇本推理工作委員會會長高姍姍認為，從文字內容方面來看，劇本殺復制的門檻較低，但也促使發行商及合作者們創造更多的獨特環節、道具、音頻、視頻來輔助內容更好地完成。雖然增加了成本，但也拉高了盜版的門檻，這也是目前劇本殺發展的一個新趨勢。

重新定義：“劇本推理+”賦能更多場景

正版盒裝劇本的價格基本在500元左右，城限本在2000-3000元，但購買盜版的電子檔只需要4元，甚至15元能買1000本，身為店主的你，又能否抗住誘惑？

化境還提到，DM也是店主面臨的一大難題。由于DM工資不高，致使全職的人很少，往往都是兼職，人員流動性過高，但一位DM的上崗又需要一定時間的培訓。“所以這也是他們選擇盜版本的一個原因吧，降低成本” 。

“沈陽有一個盜版店家，盜版連鎖店都開了20個了，游戲價格非常低，正版店家反而競爭不過。”胖丁說。

在接受《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采訪時，高姍姍也表示，劇本殺的盜版現象是大家都頗為關注的問題，但得逐步解決。協會委員會方面，也會積極推動相關工作，和出版平臺溝通，力爭謀取劇本推理內容產品單獨的版號和審批通道。其次，盜版現象也要求內容的出品方提高版權意識，提高產品的標準化程度和獨家性。最后，劇本門店的經營者們也需要做更多的培訓，從意識層面重視正版產品，也能以此提升服務質量，提高收益水平。

高姍姍進一步介紹，劇本推理工作委員會的名稱由來并不是為了規避“殺”字才稱之為劇本推理，而是為劇本殺進行重新定義。經過近幾年的深度跟蹤和參與發現，劇本殺得以脫穎而出的內核是“劇本推理”。這個核心機制決定了劇本殺是一個應用型的內容技術，可以對各種場景進行賦能以及內容傳遞。從這個角度上，劇本推理可以在扶貧、鄉村振興、教育、黨建團建等多個層面上進行結合、輸出和聯動，將被動學習變成主動學習，形成新的體驗式文化和教學，實現“劇本推理+”。

對于行業的未來，高姍姍也充滿信心，希望將劇本殺的正面作用發揮到最大，觸達更多的場景和領域，推出更多的內容型產品。其次，在知識分享層面，希望能夠更好地進行傳播。同時，也不希望劇本推理被過度的娛樂化和完全的市場化，高姍姍稱，“它還是一個小朋友，大家要更正面地去認識它，給它做好一些引導和保護。”

記者手記丨防范盜版需要各環節共同努力

隨著劇本殺市場規模的擴大，行業內涌入越來越多的從業者，盜版亂象也愈演愈烈。

采訪中記者了解到，在貫穿劇本殺的整個出版流程中，各環節都可能發生盜版現象，無論是作者、發行還是店主。因此，防范盜版絕不只是整個流程中某一環節的努力，所有人都要加強版權意識，營造更好的劇本推理環境。

業內人士感嘆“正版店家競爭不過盜版”。實際上，這就是一種劣幣驅良幣的現象。堅持購買正版劇本的店主，反而因為成本高昂難以與盜版抗衡。因此，這也對劇本殺的玩家們提出了更高的期待，支持正版，讓正版店家的堅持能夠得到回應。

好消息是，劇本殺的從業者們已經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正在自發組織抵制盜版、強化版權意識，有關行業協會也已介入指導，相信在劇本殺行業，肅清盜版的這一天不會太遙遠。

記者：孫嘉夏 實習記者：程雅

編輯：陳俊杰

視覺：鄒利

視頻：祝裕

排版：陳俊杰 馬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