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地產島”

每經記者 黃婉銀    每經編輯 魏文藝    

一場環保督察風暴，令海南持續了數十年的填海造島熱潮戛然而止。

2017年8月10日至9月10日，中央第四環境保護督察組對海南省開展環境保護督察。之后的2018年1月，海南省要求各市縣對照中央環境保護督察反饋意見中提及的多個違規違法人工島項目實施“雙暫停”（暫停建設、暫停營業）。至此，這些曾經曾經火爆一時的人工島也迎來重大轉折——有的被責令整改或暫停開發，有的則被要求全島拆除。

2020年5月，中央第三生態環境保護督察組向海南省反饋督察情況，指出第一輪督察整改工作不力，應于2020年年底前完成的31項有18項未達到序時進度，還有違法違規項目未整改到位，繼續違法圍海面積約369公頃。雖然填海造島并用來開發房地產是穩賺不賠的買賣，但同時也對會海洋生態系統造成一定的損害，如珊瑚礁萎縮、貝類受損、近海物種衰退、附近海域泥沙淤積、加劇水質惡化等。

上述多個被“雙暫停”的人工島項目，在建設之初均宣稱是當地的重點項目或地標項目，投資規模動輒上百億元，但卻沒有一個人工島項目真正做到如當初所宣稱的那樣“名副其實”。

那么，“雙暫停”實施兩年來，海南這些需要整改甚至拆除的違規“地產島”項目目前進展如何？

日前，《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實地走訪了海南幾個最具代表性的違規違法人工島項目發現，因資金、違規等問題，海口如意島跨海大橋已銹蝕在海面上長達4年之久，葫蘆島燈塔酒店項目閑置9年未作二級開發面臨全島拆除；正在建設的萬寧日月灣因公然違規填海造地開發房地產項目面臨整改或拆除；已經建成的三亞鳳凰島一期項目只有酒店公寓而不見規劃中的商業和旅游項目。

2020年10月12日，海口市生態環境局官網掛出的文件顯示，葫蘆島項目將被全面拆除 圖據海口市生態環境局官網

閑置九年 先后等來“拆除令”“阻拆聲”

在海南眾多人工島中，葫蘆島具有一定代表性。

往年，位于海口西海岸的假日海灘是海口人老陳和朋友們很喜歡去的地方。“現在我周圍的本地人基本不會在假日海灘下海了，因為跟以前比起來，海水確實更渾濁了。說是填海造人工島造成的，但是我們也不確定到底是不是。”老陳有些無奈地告訴《每日經濟新聞》記者。

進入2007年后，海口灣進入新一輪的“圍填海熱”，其中假日海灘附近有兩個人工島，分別是直線距離3.2公里的南海明珠人工島和直線距離6.1公里的燈塔酒店人工島。

“那個葫蘆島感覺是瞎折騰，填好都9年了，一直荒廢在那邊沒開發，不知道要干嗎。”老陳指著不遠處的一座人工島對記者說。

老陳口中的葫蘆島，原本的項目名就是海口灣燈塔酒店。建設之初，海口市相關部門文件顯示，該人工島所建項目是為配合2017年舉行世界石油大會和世貿中心(WTCA)落戶海口市而配套建設的標志性建筑。項目預計總投資約110億元，占地約450畝，按七星級標準建設。

這也才有了后來葫蘆島的開發商——海南中匯宏基實業投資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海南中匯宏基）所宣傳的“百億打造燈塔七星級酒店”。

燈塔酒店距離海口市著名景點萬綠園僅約一公里，因填海后形似橫臥在海口灣的葫蘆而得名“葫蘆島”。該島南北寬471米，東西長994米，護岸長度2693.9米，回填總面積約450畝。

2010年1月15日，葫蘆島正式開工填海。僅一年零5個月后，填海工程就已竣工，并很快通過竣工海域使用驗收。

不過在建成后閑置了9年多后，葫蘆島卻迎來一紙“拆除令”。2020年10月12日，海口市生態環境局官網發布的《關于受理海口市葫蘆島項目重點整治工程環境影響報告書的公示》（以下簡稱《環境影響報告書》）指出，葫蘆島人工島項目將予以全部拆除。

事實上，早在三個月前的2020年7月16日，《海南省生態環境保護督察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關于貫徹落實翟青副部長調研指示精神的函》就明確指出，為消除對周邊海洋環境造成的負面影響，改善海口灣近岸的海洋生態環境，葫蘆島項目將被全面拆除。

環保督察指出葫蘆島項目存在的主要問題有：一是項目離海岸線較近，影響河口污染物擴散，附近海灣已成為“臭灣”，群眾對此長期投訴，反應強烈；二是海口市有關部門對該項目海域使用權已過期的臨時施工便道查處不力，導致附近海域泥沙淤積、水流不暢，加劇水質惡化；三是葫蘆島項目填海成陸，2011年至今仍未進行開發建設。

在整改方案中，海口葫蘆島項目的整治目標是：開展水動力專題論證及海洋環境影響評價,制定葫蘆島拆除方案，2021年8月底前完成拆除工作并驗收。

據《環境影響報告書》，拆除工程主要為葫蘆島圍填海項目的水工建筑物及陸域，包括拋石斜坡式護岸及陸域回填砂料。為減少對周邊海域的影響，拆除順序考慮為先拆除陸域、后拆除護岸，即護岸拆除作業面不破堤口，能對陸域拆除形成掩護。

記者在現場看到，葫蘆島目前還未進行重大拆除，形成的人工島基本處于穩定狀態，但周邊沒有連接陸地的橋梁。島上已經變成綠林，不少樹木高達兩米，僅有兩處低矮的房屋建筑身處其中。

走訪當天，記者看到葫蘆島上停放有十幾臺挖掘機類的工程車，其中有幾臺挖掘機車正在島上一側盡頭挖掘泥土。

填海完工9年多來，葫蘆島為何一直未進行過二級土地開發？資金問題或是主因。

記者梳理發現，海南中匯宏基還涉及多起民間借貸、金融借款合同及建筑工程施工合同糾紛。如2013年3月，海南中匯宏基向中國工商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海南省分行營業部借款3億元，截至2016年3月31日，該公司已欠貸款利息4408409.81元，已經構成違約。啟信寶顯示，海南中匯宏基的風險提示已達128條之多。

記者撥打了海南中匯宏基的電話，但始終處于無人接聽狀態。另外，記者也實地走訪了海南中匯宏基的注冊地址——海口國際商業大廈第11樓1108室，發現海口國際商業大廈已變為中銀大廈（中國銀行海南省分行所在地）。物業人員告訴記者，該大樓11樓全部為中銀辦公室，并沒有海南中匯宏基這家公司。

值得一提的是，葫蘆島的拆除卻迎來“阻止聲”。據《中國青年報》，2020年11月，已經進入破產重整程序的中國科學院下屬國企中科建設開發總公司（以下簡稱中科建）管理人發出的一份《關于請求立即協助停止拆除葫蘆島的函》（以下簡稱《停止拆除函》）顯示，海南中匯宏基是中科建下屬公司，葫蘆島是中科建的重要合法資產，拆除葫蘆島缺乏事實及法律依據。

記者就此向中科建管理人辦公室相關聯系人求證《停止拆除函》的真實性，其表示，經與同事核對，目前該處暫不知悉《停止拆除函》的出處，也未見到過相關文件。

另外，記者也采訪到負責葫蘆島項目重點整治工程的海口市土地儲備整理中心相關聯系人，其表示，相關部門確已收悉《停止拆除函》，但目前對葫蘆島項目重點整治工程仍在正常推進中。

鳳凰島一期部分已建成并銷售的公寓 每經記者 黃婉銀 攝

實地探訪 “地產島”停工、荒廢、待拆

在海南省海口市東海岸以北鋪前灣白沙淺灘內、靠南渡江出海口的東北側，一座已經腐蝕斑斑的鋼鐵大橋盡頭，連接著一座人工島——如意島。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在現場看到，在海水與風雨的侵蝕下，已停工4年的如意島跨海大橋已經完全銹蝕在湛藍的海水中。橋墩上，“中鐵十八局海口東海岸如意島跨海大橋項目經理部”的字樣模糊可見。

一位駐守在大橋現場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目前有部分工人在陸續出入拆除已經不能使用的橋梁建筑。“你看這個樣子還怎么用啊？重建就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了。”

不過，與其他海南人工島稍有不同的是，如意島的停工除了海南“雙暫停”政策影響，更重要的是開發商中弘股份自身的資金問題。早在2018年中弘股份就身陷債務危機并退市，如意島項目也被轉讓給了佳兆業集團。

目前，整個如意島都處于荒廢狀態。在跨海大橋外面的一個標段工地上，還堆積著大量銹跡斑斑的巨型鋼管和施工車輛。在布滿粗砂礫石的空曠工地上，唯一有生氣的便是肆意生長的雜草。

在如意島項目工地外的馬路邊，原本還有不少以“如意”命名的商店和餐館，但如今僅剩下一家名叫“如意島商店”的小賣部，其余的鋪面大多處于關閉狀態。

相較于海口的如意島和葫蘆島，位于海南省東南部萬寧市的日月灣綜合旅游度假區的人工島日島、月島項目建設進度則較為迅速，其中日島已經有房地產項目對外銷售。

記者在現場看到，占地面積59.39公頃的日島像一個尚未完工的巨型施工工地，島上僅售樓中心、傳奇度假酒店附近的建設較為完善。目前日島大部分已經開發完畢或在施工建設中，還剩靠近月島的一小部分地塊處于待開發狀態。

現場多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日島現在主要在建的有三個房地產項目組團，已經建成的是島心商業區和一個度假酒店。“一、二期已經賣了，有的（建筑）都快搞好了。”

此外，日島三期項目已修建超過20層，現場還處于圍檔封閉狀態，工地上堆放著不少建筑材料，但并無工人在場施工。

2018年1月5日，萬寧市政府責令日月雙島項目立即實施“雙暫停”。2020年4月30日，萬寧市自然資源和規劃局發布的《萬寧市日月灣日島控制性詳細規劃（調整）》顯示，日島待開發的地塊用地性質將是商服配套、星級酒店、游艇配套、主題娛樂。

2020年12月24日，據78號整改完成表，日島已批已建住宅項目整改情況是：對已建住宅部分，經多次與企業對接商談，目前項目建設單位已與海南開晟置業簽訂房屋托管委托經營管理協議，由后者對已建成的住宅產品進行受托經營管理，變住宅產品為準經營性產品。

位于三亞市區“陽光海岸”核心的鳳凰島，早在海口燈塔酒店建設之前，就已經有了一個響亮的稱號——“東方迪拜”，而且宣布要建設七星級酒店。

鳳凰島一期占地面積547.5畝，規劃總建筑面積48萬平方米，由一座長394米、寬17米的跨海大橋與三亞市區相連，建筑主體是5座流線型帆船大樓，均為養生度假公寓酒店（含產權式酒店）。

當時這5棟公寓的銷售趕上了海南房地產市場的黃金期。據當地媒體報道，2010年1月11日鳳凰島公寓開盤，700套房子一天內即售罄，房價最高時達到15萬～16萬元/平方米。但從2013年開始，鳳凰島房價被“腰斬”，跌至7萬元/平方米，眾多投資客被“套牢”。

違規造島 破壞的海洋生態如何進行修復

這些違規違法填海造島行為，均對海南的海洋生態造成了各種破壞。

以如意島為例，由于放任違法填海行為，導致如意島的違法填海面積由3.23公頃擴大到21公頃。2018年4月底，海口市海洋執法部門完成對如意島三期非法占用海域案件的查處工作。不過，如意島一、二期未被要求停工或拆除，而是需進行控制規劃調整優化。

在2020年10月的《海南省貫徹落實中央第三生態環境保護督察組督察報告整改方案》（以下簡稱《整改方案》）中，如意島項目的整治目標是：加快推進如意島項目控規調整工作，根據督察整改要求，對如意島(一、二期)規劃進行優化調整，按程序進行優化調整方案的論證并公示，在2021年6月底前完成如意島(一、二期)控規調整審批，依法啟動項目建設。

同時，《整改方案》要求實施如意島海洋生態環境修復工程計劃建設，確保整改工作落實到位，2022年8月底前完成海洋生態修復工程。

值得一提的是，海口市自然資源和規劃局發布的《海南省海口市如意島控制性詳細規劃》（以下簡稱《規劃》）公示啟事顯示。根據規劃區產業選擇，如意島功能定位為“以度假康體、休閑娛樂為核心，集文化交流、高端消費、時尚創意、商務商業于一體的低碳、環保型高端旅游度假區”。這曾被外界視為如意島項目“重生”的信號，但目前來看，如意島的控規將繼續調整。

2020年年中，海口市自然資源和規劃局分別就《海口市如意島控制性詳細規劃》編制、如意島圍填海項目海洋生態修復工程進行代理機構招標。其中一份文件顯示，如意島建設用地面積386.35公頃。該數字遠低于國家海洋局批復的如意島建設用地面積（612公頃）。

今年1月，海口市自然資源和規劃局官網發布的《關于海口市東海岸如意島圍填海洋生態修復工程項目用海申請公示》顯示，申請用海面積5.8629公頃，用于如意島圍填海洋生態修復工程。

日月灣同樣對海洋生態造成嚴重危害。不過，已建成的日月灣日島只能采取生態補償修復工作。61號整改完成表顯示，日島項目海洋環評和海域論證不充分、審批把關不嚴。同時未開展海洋環境監測和后評估，致使日島連島橋兩側出現淤積，淤積形成的沙灘長達340多米，淤積區域周邊的岸灘發生侵蝕。2018年8月8日，在日月灣附近海域，由萬寧市政府組織有關單位開展人工島填海項目生態補償修復工作。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看到，在距離日島最近的岸邊沙灘上，樹立著日月灣圍填海項目岸灘修復工程簡介牌。該簡介牌顯示，為防止取砂區以后連續出現淤積，在日島清淤區北側新建一條攔沙堤阻擋海沙。而在岸邊沙灘靠海的位置，已建成一條與海灘垂直、長約150米的攔沙堤。

相比日島，填海面積49.11公頃的月島項目于2015年10月未批先建，2017年2月被責令停建。月島的建設加劇了其西南側1.7公里岸灘的侵蝕，侵蝕最寬處達22米，對省級青皮林自然保護區造成一定影響。在整改方案中，月島的整治目標是“全面拆除”，且須在2021年2月底前依法注銷海域使用權證書，2022年5月底前完成月島項目拆除工作，2022年10月底前依據生態修復方案組織開展生態修復。記者在走訪時看到，月島已不準隨便進入。

在三亞市鳳凰島，記者從酒店、公寓的多位工作人員處了解到，島上5棟大樓的編號由A到E，A棟即為如今的三亞鳳凰島度假酒店，其他樓棟當年已經賣得差不多，只有B棟處于未售空置的狀態。來不及銷售B棟主要是由于2017年的中央環保督察風暴。中央第四環境保護督察組當時反饋的督促意見是，鳳凰島填海項目以國際客運港和郵輪港名義取得海域使用權，但實際主要用于房地產和酒店開發。由于填島造成水流變化，三亞灣西部岸線遭到侵蝕，為修復岸灘不得不斥巨資對三亞灣進行人工補沙。

據了解，鳳凰島在這場“環保風暴”中被罰3700萬元的生態補償資金，一期原本規劃的國際游艇會、奧運廣場、商業街等商業和旅游項目均未建設。

2014年，鳳凰島國際郵輪港二期工程開工建設。2016年，鳳凰島二期填海主體工程已完成。記者在現場看到，鳳凰島二期已經被圍擋起來不能隨便進入。附近工作人員告訴記者，“二期什么都沒有，就是碼頭，現在也不準建了。”

按照整改要求，鳳凰島項目要在2020年6月底前完成岸灘修復、珊瑚礁修復和海洋生物資源增殖生態修復施工工作；2020年底前完成岸灘修復、珊瑚礁修復和海洋生物資源增殖生態修復驗收工作。同時，根據論證結果，調整鳳凰島二島的海域使用權審批文件，拆除鳳凰島二號人工島島體除郵輪母港碼頭功能外的填海陸域，最大限度恢復生態環境。

但目前相較于其他需整改的項目，鳳凰島整改進度較緩慢。據海南省政府官網顯示，2020年12月，海南省生態環境保護督察整改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就鳳凰島二島整改緩慢問題公開約談三亞市政府，要求不折不扣地把整改工作抓實抓到位。